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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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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

開陽元年的正月初九,天色晦暗,暮雲將掖庭的四方天壓得死死的,宮檐上新積的雪簌簌往下落。

掌燈已有一段時候,小宮女相思緊了緊袍子,走得更快了些,凍硬了的鞋底踩在雪上吱吱作響。今兒個是玉皇大帝誕辰,幾個住一起的宮女湊了份子錢,找有來路的太監買了些清香花燭祭拜天公。

掖庭裏的人卑賤,幹的都是些雜事。相思整日忙得跟個陀螺轉,還得幫太醫院夜間當值的太醫煎藥。年還沒有過完,太醫院只有一位太醫當值。沒想到仁心殿那位今兒白天才冊封的皇太後忽然染了風寒,相思便被急招了去煎藥,這會才事畢回來。

相思祭拜父母哥哥才是正經的,祭拜玉皇大帝只是順便,這話相思不敢講出來。平日裏宮女太監私設祭臺是要砍頭的,過年才能破例,不算壞了規矩。她還得借了玉皇大帝的東風,才能祭拜自己的親人。

幾個宮女拜了幾拜受不住冷,正要進屋,就見著相思推門進來。煙荷立刻迎了上來,一邊替相思拍掉肩上的雪,一邊嗔怪:“那大半夜還煎藥的活,別人都不願意做,怎麽的你這麽積極,平日裏吃飯沒見你積極呢。”

曉柔一邊去給門上栓,一邊回身笑呵呵看著相思道:“相思這不是想著法子飛出掖庭麽,咱掖庭的人沒法到皇上跟前去,以後被哪位太醫看上了,沒準向皇上求個情,就能出去了。”

相思素來是極溫順的性子,聽得這話也只是抿著嘴低低地笑著,倒讓曉柔挑不起興頭來。她挑了三支清香往花燭上湊著點燃,輕言細語道:“小燈今晚值夜,下半夜就回來了,給她把門留上。”

香上的紅粉抖落在相思的袖口上,讓她緊了一下眉頭。

煙荷瞧見嘆了一聲:“辦事的小太監越發狗了,就是看在咱們誰都得罪不起,置辦的香蠟質量都差得緊,你多擔待吧。”說著便拉了曉柔回了屋。

香有些潮,相思好不容易才點燃。大門“哐當”一聲大開,風就灌了進來,吹得相思手裏的香忽的一亮,就像跑來的小燈一雙發亮的眸子。

小燈說:“今天晚上你又去太醫院煎藥了?你要遭殃了,我聽說皇太後喝了你煎的藥中了毒。”

相思本來雪白的臉更加白了幾分。

小燈見相思沒有動作,又忙說:“仁心殿已經亂成一鍋了,待會想起來就得來抓你問話,相思你還杵著作甚,快想法子吧!我還是值夜偷溜來的,得先走了。”

香斷了一截,燙紅了相思的手,她索然未覺又抽出三支清香點燃,拜了三拜。

相思小聲說:“這香太差,待明兒我下來找你們,可別罵我。”

又沈默一陣,聽到門外腳步聲雜亂響起,相思心道:可能等不到明兒個了。

仁心殿的總管太監季福忠帶著兩個小太監踢開門進來,瞧見相思站得端端正正的,有些意外。這是一個模樣很俊的姑娘,可惜是身在掖庭了,只得乖乖等著死,想逃?往哪逃?

這般想著,季福忠心裏柔了一柔,他又十分厭惡自己柔了一柔,於是也厭惡起相思來。

季福忠清清嗓子一臉不耐煩地說:“姑娘倒是懂事,跟咱走一趟吧,慎刑司還等著呢,這大晚上怪冷的,他們冷了你死前就還得多遭罪。”

說著他便一揚手招呼兩個小太監去押相思,相思忙道:“不勞兩位公公,相思自己走。”

“得嘞,你這麽有骨氣,還祭天公做什麽?”季福忠打趣兒嘲諷道。

“煩請公公等一下。”

季福忠早瞧見躲在屋門後的兩個小宮女,就等著她們這句話,所以還沒走。

煙荷拉著曉柔走了出來將一個繡工精致卻不甚鼓的荷包塞進季福忠懷裏,面上帶笑道:“公公大半夜辛苦了,這些銀兩是小的辛辛苦苦攢下來的,給公公和慎刑司的大人買酒喝,叫他們莫要冷著了,畢竟是誰下的毒還不一定呢。”

一個掖庭的宮女子,能有幾個錢。季福忠有些嫌棄地把荷包往懷裏一揣,沖著笑得有些六神無主的煙荷唾了一口,嘿道:“還跟我面前演姐妹情深這一出呢。”

說著轉身就走,又勾了勾手,示意兩個小太監帶著相思跟上。

季福忠的左手大拇指上帶著一枚綠得出水的玉扳指,綠得有些像春天。

相思想,她可能看不到今年的春天了。

這麽想的不止相思一個,還有在正月初八新年上班第一天,出了車禍的唐八寶。

唐八寶靠在暗花金絲的軟枕上,用修得跟玉片兒似的指甲尖,磨蹭鳳穿牡丹錦被上那只展翅欲飛的鳳凰。

她從穿越醒來到現在,從丫鬟口裏了解到自己竟然是一個太後,一個中毒初醒,卻沒有太醫候診的太後,不過一刻鐘。

丫鬟埋著頭回話,唐八寶只能瞧見她頭頂粉白的一串珠花。

她諾諾地說:“皇上吩咐過,太後醒了以後得命季福忠季公公去請皇上來,他先見過,才能請太醫……”

盡管丫鬟說話不是很找得到重點,不過唐八寶依然能感覺到,皇帝和太後的關系,似乎有些劍拔弩張。

也許是因為已經死過一次,唐八寶有一種從死亡邊緣逃生的危機感,這種危機感讓她緊張,不得不小心應對,她可不想再死一次。

隨著一陣腳步聲,唐八寶瞇了瞇眼睛,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虛弱笑容。在不知道情況的時候,示弱總是沒錯。

挑簾走進來的,確切說是沖進來的,正是一身明黃衣袍的皇帝。

嗯……看來是她兒子沒錯。

他甚至沒有披上鬥篷,衣衫上已落了雪,臉也凍得有些發紅,更紅的是一雙眼睛。如果不是他開口的一句話,唐八寶會覺得,這是一出慈母孝兒的戲碼。

他說:“您可真是命大,竟然沒死。”

一張秀氣而陰謔的年輕臉龐,至多十六七歲,說話的時候已鎮定下來,露出威嚴的架勢,只是憤怒和厭惡從眼裏透出來,能戳唐八寶幾個窟窿。

唐八寶接過丫鬟手裏冒著熱氣的茶盞,笑得濃了些:“瞧把皇帝給急的,我這沒死,高興地眼睛都紅了。”

說完抿了一口茶,看著比方才還要淩厲陰沈幾分的皇帝。他一定很惱怒,才沒有註意到,她第一次開口就已經露了破綻,甚至沒有自稱哀家。

即使站得離唐八寶最近的那個丫鬟,也看不出她隨性自在的表面下,有多麽緊張。緊張得脊背有些靠不住靠枕,蓋在錦被下的腳趾頭都一並弓了起來。

唐八寶在皇帝來之前,已有過思想準備,卻沒想到這個皇帝,想要她死。盡管如此,她接的話依然得維持表面上僅有的一點和氣,不管皇帝扔過來的是不是刀子。

果然皇帝也註意到了這一點,揮退了一幹丫鬟太監。

唐八寶暗自松了一口氣,一對一的時候,事情就會好辦一點,她總會找到辦法讓皇帝暫時放下讓她死的念頭。

皇帝走到她跟前坐下說:“朕是很高興,你這次沒死,就還有下一次,朕也想知道,大越王朝歷史上最年輕的皇太後,能活到什麽時候。”

坐起來放下茶盞,唐八寶心中嘆息一聲,便決定開門見山:“你這麽想我死?”

唐八寶看著他還未長開的眉眼間閃動的神采,聽他繼續說道:“這天下,有很多人想你死。”

“這豈不正合你的心意。”

皇帝竟冷笑了一下,應道:“不錯。”

這一笑很冷,卻不像是對她。唐八寶不得不錯開了皇帝的眼神,低頭看他的鞋面。鞋面浸了雪水,有些濕意。

“可是我知道你一點都不高興,皇太後被人下毒,冒犯的可是皇家的威嚴,是你的威嚴。你雖然想我死,卻絕不想我死在別人的手裏,更不能死於中毒。”唐八寶輕描淡寫地說著,卻越說越是心驚,若非有這個原因在裏面,只怕皇帝根本不會讓她醒過來。

說完以後,唐八寶盯著皇帝,一字一句說道:“所以,這次你不能讓我死。”

窗外的陽光透了進來,窗欞上的冰晶折射出鮮活而冰冷的光芒,仁心殿裏寂靜得仿佛能聽見雪落的聲音。

過了半晌,皇帝才開口道:“你可知,如果朕想讓你死,外面候著的太醫,待會宣布的就是太後不治身亡的消息。”

這正是為何唐八寶醒來,第一個見的是皇帝而不是太醫的原因。

“那你為何改變主意?”

“因為朕發現,你不屬於任何勢力,也沒有人站在你這邊,一個也沒有。”

唐八寶怔怔看著皇帝,沒有說話。

直到皇帝抿了抿嘴唇,露出些許的得意,唐八寶才明白,這個皇帝,真的很年輕,甚至還不太會掩飾逞一時之快之後的高興。

唐八寶當然也很年輕,在現代她不過二十二歲,所以她趁皇帝起身要走的時候,慢條斯理地說:“皇帝慢走啊,你看你來的時候走太快,鞋都打濕了。別走那麽急,鞋打濕了多冷啊。”

皇帝踏出去的腳步明顯一頓,隨後甩手而去。

等皇帝走後,唐八寶才稍微松懈下來,看著陸陸續續進來的一眾丫鬟太監,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後指著站在最靠裏邊的丫鬟說:“去,給哀家拿面鏡子來。”

從現在起,她要做一個皇太後,無論是親媽還是後娘,她要活著。

看著鏡子裏的臉龐,唐八寶終於知道為什麽年輕的皇帝兒子那麽想讓她死,因為鏡子裏的這張臉相當年輕,一點也不像一國皇太後,簡直明艷地像個妖精。

唐八寶摸了摸臉,毫不經意地說:“哀家看起來是不是老了?”

身旁的丫鬟也相當機靈會說話,她忙回答道:“太後不過雙十年華,怎麽會老呢,只不過病後還未休養好罷了。”

那就是二十了。

外面傳來總管太監季福忠尖細的通報聲,“程太醫到——”

唐八寶放下了手裏的鏡子,她本就只是想知道這具身體的年齡,但她不能直接問。因為太後是中毒,不是撞壞了腦子。

因為如皇帝所言,沒有人站在她身邊,一個也沒有。

“讓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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